說我們家族是被竹子養大的一點也不假。

 

  小時候,去挖竹筍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覺得從小就要幫家裡忙的小孩都很辛苦,當假日的一大早你的同學好夢正酣,自己卻必須到家裡的早餐店裡幫忙,當其他人自然醒之後準備開始一天的行程,你卻已經在整個早上的油煙中把一整天的精力給消耗殆盡;也或者是在鳳梨田裡採收其實不能吃的鳳梨、一大清早到菜市場對著婆婆媽媽賣水果,挖竹筍對當時還是小齊的我來說,像是個難以躲避的宿命。

 

  挖竹筍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由於為了趕上「早市」,所以挖筍的工程都從午夜十二點開始,一直採收到兩點多之後,再用小貨卡(俗稱發財車)載運到關廟的果菜市場賣,賣完之後約略是四點多,筍子賣了但事情還沒完,之後再回去採收另一種竹筍「綠竹筍」(關於竹筍的細節之後的文章會陸續提到),一直到五點多天亮之前要全部採收完畢,再把竹筍載到林場去零賣,直到六點多,整個晚上的行程才大致結束。

 

  總之結論就是採竹筍很重很累,半夜摸黑工作更累,偏偏我又是孫子輩中最長的男孩子,難辭其咎得有超高出席率。

 

  說「採」竹筍不太對,因為採像是用在水果之類的「從上面摘下」的感覺,但竹筍是長在地底,台語都說「ㄍㄨㄚˋ」,採竹筍就唸成「掛蓀阿ˋ」,蓀念做孫,蓀是種香草,純粹只是因為竹筍的台語發音是「蓀阿」,蓀又剛好是草字頭,要知道蓀可一點也沒有竹筍的意思阿切記切記。

 

  然而說我去「掛蓀阿」又不完全對,「掛蓀阿」通常是由阿公阿嬤和我爸負責,我和我弟這些其他小孩充其量只算是「實習筍農」,只是去幫忙撿和搬運,要由我們「掛蓀阿」的話,肯定天亮了都「掛」不完。

 

  第一次心情的變化是跟朋友聊起我們家挖竹筍的事,當時還在RO裡頭流連忘返的我,每當接近半夜之前就會像灰姑娘一樣神秘的下線,在經過了好幾次週末的突然離開之後,我才告訴朋友們要跟家裡的大人去挖竹筍的事,想不到,在其他人眼中半夜去採竹筍居然是件很酷的事。

 

  原來有人不曉得竹筍是從土裡長出來的。

  原來有人不曉得竹筍曬到太陽會綠會苦。

  原來有人不知道竹筍有分品種。(星星皺著眉頭說說:「竹筍不就是竹筍嗎?」天哪也太可愛了!)

  原來有人不曉得竹筍跟竹子其實和蝌蚪跟青蛙一樣是同一種生物的兩種狀態。

 

  而且很多人沒見過雨傘節青竹絲。

  很多人沒看過螢光香菇和螢光昆蟲。(我也不曉得是啥)

  很多人沒聽過貓頭鷹的叫聲。(動物園的貓頭鷹叫你也聽不見吧)

  很多人沒見過超肥大的蝸牛。(滿地都是阿阿阿!)

 

  原來,挖竹筍是種很酷的工作。

 

  之後,原本會悄悄下線的我,變成用很帥氣的姿態向每個在半夜仍堅守在網路崗位上的朋友們告別:「不好意思我又要去拯救世界啦。」

 

  在那件事後又過了很久很久之後的最近,又發生了另一件改變事情的契機,那就是我的入伍。

 

  當兵很奇怪,以前在外面覺得很稀鬆平常的事情都會變得無比的特別,而我截至目前為止學到最厲害的本事就是「讓時間過去」,讓時間過去聽起來有點抽象其實就是放空、或者專心,以前覺得掛蓀阿的漫漫長夜,和動輒要打發一整天的部隊生活來說變得倏忽即逝,而且和老是幹著無聊事的打雜比起來也變得很有趣。

 

  但,半夜要爬起來還是很痛苦阿!只有這件事還是沒改變過,尤其是你剛從部隊回來早上還是五點起床的話。

 

  又是星期五,我照往例的從永康砲校回家過奢侈的週末假期,在好整以暇的過完第一個放假夜晚後,又到了十二點的出動時間。

 

  我踏著一身的疲勞,頭腦似乎清晰又有點混沌,為了不浪費放假時間,甚至避免起床氣發作,最近幾次回家我都索性不睡了。

 

  又是相同的過程,我們家和大伯家的人三三兩兩的上了小貨卡,往大坑尾(新化大坑里)的竹林前進,一路老爸仍然一如往常的疾駛,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昨晚老爸開卡車的速度好像又比之前更快了點…,可見我會喜歡騎著機車去跑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小貨卡在路燈稀少的山路中左右穿梭,左一拐右一彎,上坡然後再下坡,我的腦袋此刻已經快要停止運轉,整個人就隨著車子搖頭擺腦。

 

  有好幾次我忍不住會想,待會停車一打開車門就會大吐特吐,其實我現在要去地方是古靈閣裡的金庫吧!?

 

  大伯也常常說「拎拔在開車金洗恐怖」(你爸在開車真是有夠恐怖),不愧是大坑里最強車手,自有印象坐上貨車以來,就從來就沒被超車過。

 

  晃著晃著三兩下就到了我們家的古靈閣,一下車我們就自動自發的拿起裝備,專門掛蓀阿的一種長扁形的鋤頭,防備竹筍刺傷的工人手套,防蚊子用的長袖衣物和毛巾(竹林的小黑蚊根本是人間凶器),最後戴上燈具,走進深不可測的竹林裡挖寶。

 

  我們到的時候,阿公阿嬤已經準備好要開工了(好猛的老人家),我通常和公嬤一組,我弟跟著老爸。

 

  雖說出發時的心情總是很複雜,一種有點想轉身烙跑又覺得身負重任的複雜,但不管怎麼樣,只要開始工作後,我的心情就會漸漸平靜下來。

 

  夜晚裡的竹林非常安靜,四處傳來一陣一陣的蟲鳴鳥叫,遠處閃爍著些許的微弱燈火,或許又是哪一家的筍農即將出門挖寶了吧?

 

  除了安靜,還很暗,有月光的夜裡,皎潔的月光點綴著或全或殘的竹葉,空氣中帶點濕氣的土味,沒有月的時候,竹林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怕,踱步走在其中心中就逐漸有安穩的感覺。

 

  竹林裡落葉滿地,踩上去窸窸窣窣,偶爾吹進來的風,搖著整個竹林的每段枝節,聽起來非常和諧舒服。

 

  我尤其喜歡一種聲音,對竹子用手用力搖一搖,所有竹葉上的露水就會被給抖下來,露水打在竹葉上,就會聽到一陣滴滴答答霹靂啪啦的!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反正就是豆豆龍很喜歡聽著那種聲音!

 

 

 

 

  相對於城市的喧囂,我還是喜歡這種與大自然共存的生活,但說竹林靜謐,其實也很熱鬧。

 

  因為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有太多小生物在,落葉下、土堆中、竹節之上,都有各種長很多的生物在活動,有很多腳的(不是蜈蚣,但又不只六隻腳),也有沒有腳的(蛇!),天空飛的地上爬的,山坡上的竹林就是一個很天然的的生態樂園,只是除了螞蟻之外(螞蟻好厲害哪裡都有),其他的玩意兒我都叫不出名字。

 

  若非我只是小小的實習筍農,只負責撿起被挖出來的筍,我也不會有那麼多閒置時間讓我四處張望,因為掛蓀阿是要跟時間賽跑的,一個接著一個的挖完全沒有空閒。

 

  可幫不上忙我也只好繼續逕自胡思亂想。

 

  我漸漸懂了蔣友柏說過的一句話:「我的經驗對你沒意義,每個人都只能過自己的人生。」聽起來很刺耳,但相較於其他看似更有意義的眾多人生建言,我反而更能接受蔣友柏的觀點。

 

  不是每個人都能只睡四個小時拼命奮鬥的,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學會三四種語言,或是練出兩把三把刷子,你得搞清楚你是誰,需要的是什麼,而不是專家說哪裡好,你就往哪裡去。

 

  既不必羨慕別人的人生,也不用愿懟自己,這個世界就是分成你,你以外的一切,接受自己專心做好自己就對了。

 

  這一片竹林,養活了阿公一家養大了我家老爸,我老爸再把我給拉拔長大,阿公說這片竹林以後也會留給我們,這片竹林我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消失,我更不曉得哪天阿公阿嬤或甚至老爸他們這些大人們不在了,我還會不會繼續挖竹筍,但至少我希望竹林不要在我這一代消失,我想我不會是擁有者,我是守護者。

 

  一堆堆的土堆,用麻繩圍起的,豢養著提供家裡收入的竹子,土堆中長出的是竹筍,也是綿延不覺生機。

 

  我們一家都是從土裡出生,竹子養大的。

 

  正當我想得出神,黑夜裡傳來阿公的聲音:「ㄅㄜˊ齊阿,緊跟來,謀哩丟對未到囉。」(博齊阿,快跟上不然你就要跟丟囉。),一邊用不像78歲老人老人該有的速度快速掩沒在竹林之中。

 

  「賀拉!」(好啦)我信步跟上。

 

  開工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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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齊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